[唐昊张佳乐]春秋
——我没有被你改写一生怎配有心事
——我没有被你害过恨过写成情史 变废纸
唐昊最讨厌的人是张佳乐。
他进百花训练营的时候是第五赛季。那年这个战队燃尽了所有的希望和绝望，最后，很难说仅仅还是居然，得了亚军。那个亚军的重量似乎有些特别，就连赛后的报道上张佳乐含着泪的侧脸也占了很大的版面，不比捧着冠军奖杯的王杰希小多少。而那张照片，大概也能算是唐昊会来百花的一道助力。
那时候他初中毕业，成绩烂的一塌糊涂，家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花钱把他塞进私立的高中去。而他自己早就明白在念书这件事上自己根本没什么开窍的希望。他想去打游戏，他已经玩了一年多的荣耀，他的流氓角色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无人可挡。他知道自己肯定能打出点儿名堂来。为了说服家人他还找了张报纸塞给他们：瞧，打游戏的。还有奖金拿。这个战队就是本地的。虽然是个亚军——亚军也上报纸了，念书能念上去吗？
他从小就总固执己见，也难听进别人的话。家人合计了一番，最终还是由着他去了百花的训练营。
刚进训练营的时候唐昊倒不讨厌张佳乐。他也没什么理由讨厌。他十五岁，是个没人能记得住他名字的训练营新丁，而对方是根本没见过面的大神，战队的队长——虽然之前是代理的，不过在唐昊进训练营后不久就转正了。自己能进战队也要感谢他的表现。
不仅是说不上讨厌吧，因为距离太远，所以所有的情绪都像是隔了什么，纱幔或者水雾，根本就看不清楚。
那年夏天唐昊一直在训练营里。他很优秀，这和他的预期一样。他在训练营里并不引人注目，这也算意料之中。
主要还是因为他的职业。百花训练营的名产理所应当是弹药专家和狂剑士，其他职业的角色很少，战队也没什么针对的意思。而他玩的是个流氓，这个百花队伍配置里从未有过的职业不会受到太多关注。唐昊并不意外。
那一年百花训练营里的人特别多，尤其是狂剑扎堆。那群年轻人每天对着双花的战斗视频研究战术，个个都对接手伤退的前队长留下的第一狂剑信心满满，凑在一起时一边聊得热火朝天一边暗暗勾心斗角。唐昊就算每天出入训练室都目不斜视，依然觉得烦。
而他在训练营同寝的少年是个玩弹药专家的，他回到寝室依然会看到有人在看同样的视频。唐昊躺在床上重重地翻了个身，对方一边咕哝着抱歉一边把笔记本的屏幕亮度继续调低。够暗了。可是唐昊还是难以入睡。
这个夏天整个百花训练营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躁郁气息笼罩着。说不定不止是训练营。谁知道为什么。像是蒸笼天里冒出来的汗水，粘腻，令人厌烦，无法摆脱。
不过无论如何，能尽情打荣耀是好事。唐昊让自己尽量不要受到什么奇怪的情绪影响，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训练之中。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训练营也差不多到尾声，最终测试之前训练室里乱糟糟的，因为听说张佳乐要来。暑期的训练营正赶上联赛夏休期，一夏天里他们其实也没见着什么职业选手。最后这段时间倒是有些职业选手断断续续过来了，在百花的大楼里也偶尔能见着，但是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张佳乐。这位百花传奇一般的大神，谁都没见过。
所以这个最后时机的露面也难免被揣测动机，解释成要亲自来挑选落花狼藉的继承者完全说得通。狂剑士的操作者们个个因此而心潮澎湃，议论着怎样的表现才足够让人眼前一亮注意到自己，如何才能让人感受到自己能够融入繁花血景的节奏接手这个绝对主力的位置。离测试开始的时间还有一阵子，训练室里嘈杂如菜市场。唐昊把耳机砸在键盘上，径直起身出门去躲个清静。
但是出门唐昊就后悔了。这是午后，一天里最热的时间，从开足冷气的训练室一下到了没有空调的走廊，一瞬间迎面而来的热浪简直要把他打懵。走廊上的窗户开着，窗外遮天蔽日的绿叶植物和震耳欲聋的蝉鸣都触手可及，散发着湿腾腾的暑意。
唐昊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在蝉鸣里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的烦躁程度简直是在之前的基础上又翻了个番。他有些丧气地打算回去了。
然后也就是这时候吧，他听到了从楼梯间传来的声音。
“没戏。不可能。这事不靠谱。”
说话的人应该是在那里有一会儿了，但是之前的声音很低，完全湮没在蝉鸣里，唐昊没注意。眼下不知道是说起了什么，突然就把声音扬了起来。不过虽然声音大，但是却也并没有愤怒之类的情绪在，那人的语气甚至可以用轻快来形容。感觉他就只是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似的。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足够让人一听就知道，正在讨论的这件事已经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熟悉，唐昊觉得自己应该从哪儿听过。他下意识地往那边张望，结果就看到了张佳乐面无表情的侧脸。
百花队长张佳乐，这是唐昊第一次真正见他。张佳乐看起来和电视或者报纸上的区别不大，或者有什么细微的不同吧，反正从没留心过的唐昊肯定注意不到。眼下张佳乐整个人都散发着强烈的不耐烦气场，肉眼可见，就好像被要求去做的事情是个天大的笑话。而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唐昊倒是熟悉一些，那是训练营的负责人。这时候还在喋喋不休着什么，大概是不死心地还在努力地劝说着那位大神，满头大汗到能看出水光的程度。比起天热，恐怕更多的是因为急切。
“我可以去看，但是一个都不会留下。我不需要别的什么狂剑士。这么说行吗？”
张佳乐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就往外走。完全没有为自己最后的疑问句留下等待回答或者反驳的时间。他从楼梯间里出来就看到走廊上的唐昊——原本打算回训练室去的，但是现在正站在那儿，光明正大地偷窥偷听。被直白地发现了也没有丝毫窘迫或者羞愧之类的意思。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窗外的蝉鸣喧闹的要死。谁知道究竟是多久。
“训练营的？”张佳乐歪了歪头，最终还是先向着唐昊笑了笑——但是不，不是会在采访里露出的那种轻快俏皮的张佳乐招牌笑容。他简直是挑衅一样地朝着唐昊勾了勾嘴角，用皮笑肉不笑作为这里的形容说不定更合适。张佳乐不知道唐昊的职业，他肯定知道唐昊已经什么都听见了。说不定这也是一位还抱着期望的狂剑士操作者呢？但是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快回去吧，马上开始了。”
唐昊觉得自己隐约感觉到了，那种笼罩了包括他在内的整个百花的躁郁究竟从何而来。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加快几步，赶在张佳乐和负责人的前面回了训练室。他回到自己的位置，看着那些在大神推门进来的一瞬间就沉默下来，在双眼里写满了期待的狂剑学员——那些人的神情，就像是久旱的草原一样，在火星落下来之后立马就呼啦呼啦地燃起了燎原的火——唐昊忍不住在嘴角也露出了一抹冷笑。
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根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啊。这群傻逼。
最终唐昊很顺利地通过了那次测试。虽然一直存在感不怎么强，但他的基础训练和对战成绩在那群人里确实都是不容忽视的漂亮，这件事完全没什么值得意外的。和他一同被选中的还有三五个人，果然没有狂剑士。
甚至都有个弹药专家，但是就是没有狂剑士。
这个结果出来之后很多人都不能接受。被愤怒弄得有些冲昏头脑的狂剑的学员们集体找到负责人，质问为什么他们之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被留下来。而负责人这时候倒是表现得非常淡定，搬出了早有准备的说辞：因为张佳乐认为你们还不足以操纵落花狼藉。
这个理由其实有点奇怪，让一个弹药专家来决定一个狂剑士账号的使用权这件事本身就有点奇怪。可是放在这里却没有人能提出什么异议。那可是百花的队长，不，不仅如此，那可是百花缭乱的操作者，和落花狼藉一起打出繁花血景的百花缭乱。
落选的众人悻悻地离开了，而获得留队转入全日制训练营的几个人被集中起来开会，他们被告知在一年的全日制训练之后表现出色的人就可以直接进入战队，同时也说不定有可能会获得其他那些之前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名门的橄榄枝。只要你们努力，只要好好表现，你会成为那些出现在你最美好梦境中的人的战友，和他们并肩厮杀在荣耀的战场上。
负责人在前面说的口沫横飞，坐在台下的年轻人们也不禁被他带动着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唐昊身边坐着的是他那个弹药专家室友，也被选进来了，唐昊没特别留意也知道他特别粉张佳乐，这会儿正因为能够和偶像站在一起的设想而激动到不自觉地就涨红了脸。
唐昊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他后来又见过一次张佳乐，就是那些被淘汰的学员们离开训练营的时候，那天天气不好，下了大雨，时不时地还打雷打闪，整个世界都被埋在因为湿透而分外沉重的阴霾里。从百花所在的大楼上看下去，那些拖着行李箱在雨里叫出租车的人相当狼狈。唐昊中午从食堂出来，站在楼梯间里看了一会儿，然后他上楼，结果发现在楼上一层的同一个位置，张佳乐正在往下看。
他不像是在为那些年轻人而感到惋惜，但是也并没有嘲弄之类的情绪。他压根没有情绪。百花的队长微微歪着头，抿平了嘴角，带着完全漠然的面具，就那么看着。就好像他面对的是和自己，和自己的战队全然无关的画面似的。张佳乐看起来是完全静止的，除了他不断抠着窗台边沿一块裂开的石灰的右手食指。
职业选手应该更珍视自己双手的，这么做不对。唐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盯着那只手看，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注视的时间有点长。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又往上走了两级台阶，这次是他先开口了：“队长。”
张佳乐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的样子简直有点慌乱，不过转身看清来人之后他就笑了。“诶，又是你啊，”他认出了这个曾经有过一次不太寻常面对面经历的学员，“留下了？什么职业来着？”
这次张佳乐的笑容是正常的。就像上一次，他在唐昊之后半分钟走进训练室，然后向大家笑着打招呼时候的笑容一样。唐昊觉得被大雨天气浇透了的躁郁感觉又开始隐隐约约地波动了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他按捺了一下自己皱眉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也朝着这位前辈笑了笑：“恩。我玩的流氓。”
“流氓……啊，想起来了，你平时训练成绩什么的不错。”看起来张佳乐对唐昊在训练营的数据还有些印象，这会儿想起来，神情也更放松了一些，“留下好好练，年底……唔，今年转会窗可能不行，编制上没有合适的位置。不过明年夏天的话，表现好就让你进战队，我说了算。”
这种半开玩笑的话唐昊也不至于去较真，他顺着对方的话说那就谢谢队长了。张佳乐点了点头，又转头去看楼下那些有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到时候带你拿冠军啊。”
原本已经打算结束对话的唐昊在听到最后这句话之后有点意外地抬起了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和前面那些话一样半开玩笑的句子会让他觉得意外……或许是因为张佳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把语气里的玩笑意味都抹去了。窗外暗沉的云层里就在这时候硬生生撕裂出了一道闪电，惊雷炸响，楼道里苍白的灯光应声从他们的头顶笼罩下来。张佳乐带着笑意的嘴角猛地颤了一下，在一瞬间的晦涩之后，他很快把它勾成了更大的弧度。
张佳乐向着唐昊笑了笑，然后就转身离开了。而唐昊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回自己的房间去。结果后来他发现，最后张佳乐的那个笑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时不时地就会被回想起来，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回想这件事和那个笑容本身，说不清哪个更让他觉得烦躁。
也觉得厌恶。
后来回忆一下，自己在百花的训练营里度过的第一个夏天里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唐昊已经记不太清了。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漫无边际的蝉鸣，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躁郁，还有张佳乐似是而非的笑脸。
好在夏天总是要结束的。
新赛季开始之前的一个傍晚张佳乐突然出现在训练营学员们的训练室，当时离日常训练结束的时间其实还有一会儿，他朝着负责人点点头，然后就倚在门框上朝着学员们乐：“今天提前下课，大家开心不？然后吃烧烤去不去啊你们？”
这倒不是张佳乐自己的临时起意。毕竟经过双向选择之后留下的全日制学员，在一定意义上也已经可以算是战队的一份子。眼看新赛季就要开始，大家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长，找个理由让正式队员和学员们一起折腾一下，相互认个脸熟，这算是战队的惯例。
只不过由张佳乐来叫人，莫名地就让人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是哪儿，指不定就是唐昊自己的错觉。他关了程序关了电脑跟着人往外走，前面是三个正在讨论昨晚看的足球赛的学员，再前面是张佳乐，侧着头正和邹远——就是唐昊的那个弹药专家室友，说些什么，大概是和荣耀有关的内容吧，毕竟他们这群人里就邹远一个弹药专家。不过反正，谁知道呢。
已经算得上夏末了，尽管白天里的太阳依旧灼人，到了晚上，凉意就会掺在风里很快地散开来。他们这一大群年轻人浩浩荡荡地从后门出了俱乐部，张佳乐带队，东拐西拐绕到了附近小区里一处不起眼的烧烤摊子。有前辈在解释着说，别看这个地方不起眼，味道绝对赞，而且也不会遇上很多粉丝什么的，特方便。队里向来在这儿吃烧烤。什么？怎么找到的？那还是当初孙……
话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捣了一拳。说话的前辈和提醒他的前辈对视了一眼，一起看向他们的队长。张佳乐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看起来倒是没事人似的，已经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他朝着众人一挥手，看起来特别豪迈有气势：“你们随便点，放开吃，我请客，不过也小心别撑着啊。”
烧烤这种场合的确对增进关系有奇效，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尤其是在张佳乐默许他们开了几瓶啤酒的状况下。虽然酒量谁都没有多少，不过气氛很容易就能变得热烈起来。年轻人们踩着暑意的一丝尾巴，就着酒意说说笑笑，肆意欢乐。
而唐昊得算是多少有些不合群的家伙。他对同老队员之间搞好关系没有多大兴趣——在训练营里，除了同寝室的邹远，其实他也没和谁有多少来往。反正他技术挺好，不出意外也不会被刷掉，应该能进队，连张佳乐都这么和他说了。那种半开玩笑的保证，听起来挺不切实际，也挺实际的。
唐昊自己吃够了就坐在座位上玩手机，他那个位置本来就不显眼，加上他也没什么动静，更是不会被人在意。原本在他旁边坐着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身去了别处。喧哗的声音时近时远，他乐得清静。
“你也不去凑凑热闹？”
有人在他旁边坐下来了，张佳乐的声音拖得比平时长一点儿，就有了些懒洋洋的意味。唐昊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抬起头来。百花的队长斜倚在白色的塑料扶手椅里，双手抱了一罐啤酒，神情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之中有些难以辨认。夜风吹过的时候摇动着他衬衣的衣角。他看起来空荡荡的。
“啊，我，”唐昊懒得解释太多，干脆就随便编了个简单理由，“我今天有点头疼。”
张佳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看穿这句谎话。他捧起手里的易拉罐，浅浅地喝了两口，然后换了个姿势，倚在那儿看着不远处热热闹闹的队员们，声音很平淡：“注意身体，一会儿回去早休息。”
唐昊嗯了一声，没有再对那句客套话做什么回应。暮色四合，在越来越暗的周遭里他手里手机屏幕的亮度显得有些突兀。前几天K市结结实实地下了几场大雨，这会儿的空气里依旧带着潮湿的味道，中和了在夏末抓紧时间放肆生长的那些草木散发出的辛辣气息。在张佳乐再度起身混入喧哗的人群之前的几秒沉默，混在暗淡的绿色里，成了唐昊对这个夏天最后的记忆。
然后夏天真的结束了。
第六赛季如期开始，联赛让所有人都用最快的速度进入了应有的状态。百花战队的人员并没有做出太多的调整，只从自家训练营中选了一位新人进队，用的还是召唤师这种原本阵容中并没有的职业。至于落花狼藉，并没有出现在百花的注册列表之中。这个曾经的第一狂剑账号在新的一个赛季里被空置了。
“无所谓。”张佳乐对着他的队友们笑了笑，“上赛季的后半段也没有落花狼藉，照样打。大家做好自己的训练好好打比赛就可以了，不用想太多。”
没人知道张佳乐自己有没有做到他说的这段话——或者说得确切一些，他的最后一句话。他从这个赛季开始正式担负起了百花队长的职位，看起来也完全没有不适的地方。无论是日常训练还是每周的比赛里，他的发挥都基本无可指摘。百花缭乱依然在每一场比赛里丢下大把绚烂的弹药，即使不再有繁花血景的配合，百花打法也依然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存在。常规赛进行几轮之后各个战队的成绩相对稳定下来，百花说不上突出，但也绝不算是弱势。
张佳乐做好了训练也打好了比赛，那么他究竟有没有想太多？
“不要考虑太多没用的东西。”结束了又一局指导赛之后，张佳乐推开键盘，绕到了邹远的身后，“刚刚的视频呢？大概三分之二的地方，对，就是这里。我刚刚被你击中了，有一个明显的短暂僵直。这个时候你在犹豫什么？后续的控制技能呢？”
邹远听了，皱着眉不断点头。张佳乐看着少年涨红的脸，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你也别紧张，分析的时候多考虑一下没关系，不过打的时候可千万别多想。你可以表现得更大胆、更直接一些。”他揉了揉少年的额发，动作看起来熟稔而亲密。
这样的画面算是日常。张佳乐只要不太忙，时不时就会来训练营这边打转，每每来也免不了和邹远有些交流。要不是因为他本人正值当打，这样的举动大概已经被定论成在为自己培养接班人。
而就坐在不远处的唐昊头都没抬，他正和别的学员打练习赛，他的角色在场上一路占优，最后更是一套连招甩出来，干脆利落地清空了对方的血槽。练习用的程序也一样基于游戏的客户端，一局终了一样有荣耀的字样弹出来。唐昊丢开鼠标吐了口气，双手交叠着活动起了手指。手操动作在进训练营的第一节课上就有教，他熟练得很，却在做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你在看什么。
张佳乐站在他身后，已经停了一会儿，从他最后那套连招之前就在了，可是他就站在那儿看着，什么都不说。唐昊能从屏幕上隐约的投影里看出来，百花的队长正双手环胸，大概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可是会是什么呢？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练习赛，又有什么值得去思考的内容了。
唐昊觉得有些烦躁，他挺想回头直接问问张佳乐的，你在看什么，想什么，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就走开，别站我身后盯着看。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忍不住转过去了。不过万幸，就在这时候张佳乐清了清嗓子，随手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来。
“你和邹远刚好相反——我记得你们俩还是住一间的吧。你可以不用冲的这么急。”张佳乐的声音比刚刚拉近了距离。青年清亮的音色在唐昊一侧的耳膜上一震一震，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不过你打的确实很不错了。可以再多看点视频，同职业的选手的，略调整一下打法可能会更合适。”
“对了，那什么……”稍微顿了一会儿，张佳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又拍了一下唐昊的肩，声音里晕开几分非常自然的雀跃，“我那儿有老林前几年的录像，回头找给你看看？他现在那个打法越来越猥琐了，和你的风格差太远。早几年的应该用处还大一些。”他原本就并不沉重的神情里又多了一点笑意，看起来真是亲和力十足又不失可靠的前辈模样，“既然玩了个流氓号，就把第一流氓当目标呗？”
“行，谢谢队长。”
唐昊点了点头，然后直接打开了下一个训练程序，一句话都没多说。张佳乐侧着头看了他一眼，对这样的冷淡多少有点儿奇怪。不过他从训练营的负责人那儿也听说过，这个玩流氓的小子，技术不错，就是性格不太好。
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难免毛躁，性格又能不好到哪儿去。张佳乐没多在意地去看其他学员的状况，留下唐昊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拧紧了眉毛。
他难道是和自家战队的队长相性不合吗，不然为什么老是被张佳乐激起奇怪的烦躁情绪啊。
唐昊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知道横竖日子一样过，训练营里每天作息按照日程表来，联赛一周一轮地打，时间过得飞快。要是回忆一下，第六赛季那年简直像是一片空白。时间轴不知在哪儿卡了一下，然后猛地跳到了季后赛。第二轮百花不敌这年风头最劲的蓝雨，止步四强。
这样一个成绩，不算最好，倒也不是特别让人失望。发布会上说过几句套话，回到百花的张佳乐看起来好像依旧没什么变化。倒是唐昊，结束训练去食堂路上被负责人拍了肩膀。中年人对着他笑得和蔼可亲：“小唐，来，有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就是签约呗，他早就料到了。
这年夏天百花有两位训练营的学员进了战队，除了唐昊，还有一位比他还多在训练营里呆了一年的狂剑选手。这也意味着落花狼藉终于有了新的操作者。据说战队里还考虑了要不要让邹远同期进入联盟，不过对于现在的百花来说，双弹药专家的阵容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几方面沟通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暂缓邹远的签约。
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时候年轻的弹药专家看起来有些沮丧，张佳乐就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没关系你年纪小还不用着急。正说着，随手轻轻拉了拉邹远刚刚能扎起来的一撮小辫儿，乐了：“你怎么连这个也学我啊？”
张佳乐的长头发也算是他个人特色，这会儿提起来，邹远挺不好意思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唐昊打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出两步又停下，回头朝张佳乐打招呼：“多关照了，队长。”
“小唐感觉怎么样，紧张吗？看你倒是挺平静的。”张佳乐嘴角的笑意还在，抬头看着他，神情看起来很温和：“回去该搬宿舍了吧，怎么样，用不用帮忙？”
当然用不着张佳乐亲自来帮忙，晚些时候后勤的工人就帮唐昊把行李从训练营的宿舍搬到了战队的宿舍。双人间升格成单人间，条件更好了些，别的变化倒也不大，统一配发的床单花纹都没变。唐昊坐在自己的新房间里，想来想去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干脆开了电脑打荣耀。
手里的角色卡已经不是他自己玩了几年的那一张，而是战队新配发给他的账号。虽然只是给他这样一个新人用的流氓角色，实力和联盟里一线大神的角色水准还差得远，不过技能点和装备相比他自己的那个号也已经提升了不少。唐昊按自己的习惯给名叫德里罗的角色调好了键位，顺手就操纵着去竞技场里随便打了几局。对面不过是普通玩家，结局自然毫无悬念。这么虐过几场之后唐昊也觉得有些没劲，他没关游戏，直接往后一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他走的挺顺的，想打荣耀，家里就让他来打了，然后他打得不错，就成了训练营的正式学员，现在马上也是战队的正式成员了。感觉一路上都在赢，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自己似的。
那然后呢，然后该做什么了，既然已经是战队的成员，按理说接下来就应该是拿冠军了吧？
拿冠军。唐昊因为这个念头大脑猛地空白了一下。他猛地想起了一年前，在那个雷雨的天气里看到的张佳乐的那个笑容。在那个夏天越来越远之后他有好一阵子没想起来过这个画面了。可是现在，在他又一次回忆起来的时候，唐昊沮丧地发现自己几乎没忘记任何的细节。他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张佳乐的那个笑容，简直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
……这算是什么事儿。怎么又是张佳乐。
唐昊愤愤地一拳捶在床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那天晚上唐昊还做了个梦，梦里的他在一条望不到头的路上跑步，前面没人，后面有没有他也不知道。他才不会回头去看后面的家伙。他跑的很快也很自在。这个梦境他并不陌生，从小他隔三差五都会梦见这个场景，也没什么变化的新意。
不过这次，他跑着跑着，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前面有个人影。说远也不太远，但是影影绰绰的，没法完全看清楚。
他想追上去看看，试着加快了脚步，反正梦里也不会觉得累。可是前面的那家伙似乎也和他一样地加快了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点儿要缩短的意思都没有。等他心烦意乱地重新慢下来，那家伙似乎也跟着慢了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没有就此变大。
明明看起来那家伙简直就像是静止在原地似的，怎么追不上啊？
七赛季开始，唐昊在百花的首轮比赛登场，个人赛赢了对面同样是新人的选手，拿下一分。随后的几轮比赛里他多次被穿插安排在个人赛和擂台赛中出场，表现算是可圈可点。
而相比之下，那位接手了落花狼藉的新人的表现则已经超出了“不尽人意”所能够概括的范畴。客观来说他个人赛成绩，按照新秀身份也算说得过去。但团战里的落花狼藉则表现得十分狼狈，完全无法和张佳乐打出众人期望中的顺畅配合。原本想要再次看到百花繁花血景盛况的观众自然大为失望，网路上骂声一片。在这种情况之下，唐昊原本就不错的发挥又被衬得更令人满意了几分。
战队表扬，媒体看好，唐昊自己也觉得不错。原来职业联盟也不过如此？这么看来未来更值得期待了。
不过好景不长——大部分新秀，但凡天赋不错又用心努力，只要没遇上什么特殊状况，都多少有过像唐昊最初时候那样的一段时间。只是蜜月期总不能没完没了，用不了多久，新人们就会发现前方的障碍简直是不可逾越的可怕存在——对，就是新秀墙。
唐昊大概算是在这面墙上撞得比较狠的那一类，这也和他的打法有关——他太梗，直来直去，向来懒得绕太多弯子。只是他现在的对手已经不再是网游或者训练营里那些会和他硬拼直到拼不过而倒在他脚下的家伙，他们狡猾阴险诡计多端，何况就算真的硬拼，也未必就会输给他。
张佳乐对唐昊的出场位置做出了不同的调整，个人赛擂台赛，甚至团战也试着让他打了几次。然而这并没有对他的状况产生太大的改善，百花新人的特点实在太过明显，唐昊被针对得厉害，他的新秀墙始终屹立不倒。这种有些混乱的状态持续了接近两个月，最后大家都没什么办法，张佳乐拍拍他的肩说你再调整一下吧，新一周的出场队员列表里没了德里罗的名字。
唐昊不服。他哪儿服过。偏偏问题是他对现状毫无办法，也完全怨不得别人。他憋了口气，晚上回到宿舍关了门继续练到深夜，他想自己把这一关碾过去。
要不是深夜里做完训练觉得口渴，去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买饮料，唐昊大概也不会看到训练室里还开着灯。时间都过了午夜，总不会还有人在训练。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唐昊抓着刚刚从机器里滚出来的可乐在原地犹豫了半分钟，然后朝着训练室走了过去。
就当是自己难得好心一次，去帮忙关灯吧。在看到张佳乐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那扇木门发出的吱嘎声响就已经足以引起房里人的注意。原本歪在椅子上的张佳乐愣了愣，有些诧异地坐直了身子望过来，而大屏幕上正在投影的内容并没有停下来，弹药专家制造出的光影纷乱闪烁不停，折成张佳乐眼里明灭的光。音箱的声音开得很小，不过站在房门口也能隐约听出技能音效。唐昊看了几秒就从对方角色的模样中判断出来，这是上周对蓝雨的团战录像。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那么一会儿，张佳乐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暂停了录像，原本模模糊糊的技能音效也戛然而止，周遭寂静回了深夜该有的样子，可是两个不该在的人还在。青年清了清嗓子，重新倚回了椅背上：“怎么还没睡？”
唐昊摇了摇手里的可乐，他不想说自己深夜训练的事儿……这种话说出来，就好像在试图自我证明什么似的。而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证明，他只是想在赛场上取得胜利罢了。
张佳乐倒也没有追问，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窝在训练室里看一场团战的意图。唐昊有些无趣地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又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
“下个月全明星的新秀挑战的报名。”
唐昊沉默着回头看了张佳乐一眼。
“我猜你不想去，就没给你报。”
这个发展倒真是让他有点儿意外了。唐昊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想要从自己的队长这儿多听到一点儿解释之类的东西。不过，张佳乐显然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图。他转头去望着画面定格的屏幕投影，神情看起来疲倦而空茫，“你回去吧，早点儿休息……别练太晚。”
因为最后的四个字，唐昊的脚步又多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快步离开了训练室。
第七赛季的全明星周末在所有荣耀迷的期待之中热热闹闹地来了——唐昊期待吗？倒不如说之前几年的全明星他也没抱太大期待。这种节目无非是高人气的职业选手聚在一起做一场秀，有什么好看。他相信再过几年自己也会是那二十四人之一。只不过今年的又有些特别。他和队友们一起坐在台下的选手区，看着张佳乐被一位弹药专家新人挑战，他总觉得有些……憋屈。
他确实也没打算参加这次的挑战赛。且不说自己还在新秀墙中，贸贸然上了台，面对着经验比他丰富了不知多少倍的选手，很难占到什么便宜。就连越云那个没遇上新秀墙的小子不都没去吗。到头来要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还得在舞台中央和对方握手说谢谢前辈指教，笑容一定要足够诚恳才算符合要求。而对面的前辈——按照同职业挑战的惯例大概是林敬言？也一定会露出温和的笑脸，情真意切地说一声做的不错继续加油。
不，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太恶心了。这简直是屈辱。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张佳乐的代为拒绝其实是帮了他的忙，百花队长说的一点也没错，他不想去。但是——但是一定有哪儿不对。一定是哪儿错了才会让他觉得这么憋屈。唐昊也想过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他想不出来。
张佳乐在挑战赛里赢得轻松，第三日的全明星对战也打的相当洒脱。百花缭乱高高跃起，将手中的各色弹药洒成漫天的光影。众人所熟知的百花打法被他挥洒得酣畅淋漓。这两年里张佳乐的打法也有了不少的改变，夸张的绚丽的风格愈发施展到极致，原本更倾向于辅助和扰乱用的光幕之中又暗暗隐藏了环环相扣的杀机。他疯狂得泰然自若。用网上流传甚广的一篇评论里的话说，百花的玫瑰有刺，刺上有毒。
而唐昊坐在台下，他仰头看着场馆里的大屏幕，身后是因为迭起的高潮而不断欢呼的观众。他看着屏幕上的百花缭乱，老是忍不住地把那个角色的身影同张佳乐的重叠在一起。在台上，在灼目的光影之中，在观众亢奋的尖叫声中，在所有人热切的目光里。他甚至能想象出张佳乐在丢出一把各色的弹药之后一边不停手地操纵角色一边慢慢在嘴角勾起一点儿笑意的样子。他嘴唇薄，那样笑起来的时候神色锐利，而夺目。
唐昊没意识到自己握紧了拳。
全明星后众人又回到了常规赛的节奏，新秀们依然免不了和新秀墙继续艰难搏斗。落花狼藉的操作者在这几个月的赛程之后已经收获了足够多的失望，无论是战队媒体还是支持者对他都已经没剩多少期许。唐昊的状况倒是有所好转，新年之后的几场比赛里张佳乐再度试探着把他排进个人赛的阵容，倒也赢下了几分。
下场之后唐昊自己也松了口气。胜利，荣耀，这才对。队里前辈们拍拍他肩膀，张佳乐也朝他笑：不错，别太着急，第一年都这样，挺过去啊。
七赛季的局势用风起云涌来形容也不过分。嘉世霸图，蓝雨微草，雷霆轮回，虚空烟雨，老牌劲旅和新生力量战成一团，哪支队伍都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在这样的情况下季后赛席位都显得分外珍贵起来——更何况百花的目标绝不仅是打进季后赛而已。
常规赛进行到五分之四的时候百花就基本提前锁定了季后赛的位置，全队上下在稍微松了一口气之后又更加投入地训练起来。今年百花的状态很好，张佳乐面对媒体时候看似轻松地笑笑说请期待我们季后赛的表现，回头在队内开会的时候则是清清楚楚地说了目标就是冠军，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他从两年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唐昊知道，在那个雨天里他亲眼看见的，张佳乐不拿冠军的事开玩笑。
私下里，身为队长的张佳乐也没忘了挨个找他的队员们沟通。常规赛最后一轮打完回到酒店，唐昊洗澡出来就看到张佳乐盘腿坐在床上，摆好了架势劈头就问他，季后赛个人战还是有你一个位置，你行不行？
打从发现这次酒店的房间安排自己要和张佳乐睡一间屋，唐昊也就有了迎接这一刻的心理准备。倒不如说是久等了——甚至没在心里吐槽一句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沟通方式，他直接就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俩其实都没睡好。张佳乐失眠的事儿在百花不算是秘密，唐昊倒是难得会睡不着觉。按理说这不应该，睡不着这种情况不应该在心思复杂的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么。他的心思又有什么复杂的了，无非是想着荣耀，想着赢。多余的又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什么东西？
他看着阳台上张佳乐倚在栏杆上抽烟的身影，隔了帘子看的其实也不真切。他烦躁地闭上眼。
季后赛百花走的还算顺利，一步一步迈的不可谓不战战兢兢，最后结果倒也都是脚踏实地。前面两轮一眨眼就打过去，因为日程太过充实反而感觉不出特别多的紧张。转眼的功夫又是决赛，微草和百花的队员分别列队等着上场。张佳乐瞅着王杰希乐：王大眼怎么又是你。还不等王杰希说话，场地的广播里已经在说请百花战队的队员上场。张佳乐转身向身后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走了，拿冠军去。
那一刻，别说唐昊，大概张佳乐自己也觉得他们能赢吧。
对微草的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在百花的主场。团队赛唐昊没上场，他在场下和另外的几位替补队员一起看着大屏幕上的战斗画面。看着百花的最后一个角色倒下，而王不留行骑着扫把一转身，稳稳落地。跟着战队远道而来的微草支持者们爆发出了欢呼，他们的战队成了除了嘉世之外第一支获得过两次冠军的队伍。而笼罩着场馆的，更多的则是足以使人窒息的压抑。已经有女生在哭，就在观众席很前排的位置，让唐昊他们这里也能够听得见。
又输了。百花的第三个亚军。张佳乐的第三个亚军。
操作席的门打开，百花的队员们一个个地走出来，神色里似乎还混杂着几分迷茫。失败来的太重又太快，轻而易举地压碎了所有人在这一年——或是两年，或是更多时间里所有的期盼。几小时之前他们还在期望着胜利的场景，而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张佳乐走在所有百花队员的前面，依然像个称职的队长应该做的一样，带领队员和对方握手。他的神情看起来挺自然的，和身后的几个人对比鲜明。握手的时候王杰希似乎是说了什么，他还笑了笑。然后百花队员回到他们的席位。下面的观众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大声哭喊，唐昊和另外几个人一起站起来，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们……”张佳乐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稍微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来，对他的队员们做出了身为百花队长的最后一次指示。
“你们一会儿直接回车上吧，记者会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百花战队的驻地和他们的主场场馆之间隔了小半个城市的距离，所以即使是主场作战的时候队员们也会坐着战队的大巴往返于两处之间。没人在这时候反对张佳乐的意见，百花的队员们沉默着收拾好了东西离场。而唐昊给众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一个人去了趟洗手间。从隔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发现洗手台边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张佳乐双手撑着台子，看起来是刚刚洗过脸，有水滴顺着脸颊躺下来，打湿了他的队服外套。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在想什么，而后他看到了出现在镜子里的唐昊。他对着镜子里的唐昊勉强笑了笑，那个看起来丝毫没有愉快情绪的笑容在他脸上出现了不到一秒钟，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张佳乐闭上眼睛，依然大概是无意地微微皱着眉，无形的沉重情绪从他全身上下的所有细节里透出来，足以感染到每一个看到的人。
那已经不仅是疲惫了，简直就要划入足以用绝望形容的范畴。
唐昊想朝着队长点点头打招呼，然后他意识到现在闭着眼的张佳乐看不见。算了，反正这儿也没什么别的人在，大概张佳乐也懒得和他交流太多。他走过去站在张佳乐旁边，拧开水龙头，水流的声音一下子就代替了原有的寂静。
“你打的不错，这赛季把新秀墙完整走过来。明年继续加油。”
张佳乐在水声里突然开了口，他说的很慢，就好像每个字都需要思忖很久似的。唐昊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说太多。
他的手悬在水流下面没有动。
“你和小邹关系好，回去替我转告他……”张佳乐在这里停顿了格外久，然后接下来的三个字被他用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语气吐了出来，“对不起。”
唐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就像身边的张佳乐一样面无表情。客套全部卸下来，谁也懒得再往脸上挂什么矫饰。他其实有一瞬间想要说你回去自己去说，不过下一秒他开口的时候，还是只嗯了一声。
他的手依旧悬在水流下面没有动。
“快回车上吧。我去记者会。……对了你帮我个忙呗，捎回去，就不带着他去见记者了。”张佳乐甩了甩手上的水，胡乱抹了把脸，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在了洗手台上。长方形的小卡片被妥帖地放在系了绳子的卡套里，那是百花缭乱。张佳乐转身往外走。在门口又稍微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唐昊，“再见啦。”
张佳乐的脚步声很快就远了，唐昊关了水龙头，就着湿淋淋的双手也抹了把脸。他拿着百花缭乱的卡站在那儿，稍微疑惑了一下。张佳乐最后的那句再见挺奇怪的。一会儿还要一车回战队，有什么必要再这时候特意说一句再见呢。
这个疑惑不至于让他特别困扰，他回到车上，倚着靠背假寐。前排的队员在用手机看记者会的网络直播，没带耳机，声音开得不小，全车人都能听得到。
张佳乐的声音在直播里听起来有点沙哑，不知道是他嗓子不舒服还是信号的原因。他平静地回顾了比赛，对微草表示恭喜，对记者们关于百花又一次只得到亚军的尖锐问题也一一做了无可指摘的回答。百花方的记者会很快接近尾声，记者们大概已经在等待着冠军队的到来。而张佳乐却突然又清了清嗓子，要过了话筒。
“还有最后一件事，可能比较自私和不负责任。虽然有些仓促，不过倒也不是草率的决定。在这里一起宣布一下吧。”
大概现场的记者们也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宣布的消息的重要性，人声一下子都收敛了，只有不规则的快门声突兀地一次又一次想起。在一片异样的沉重气氛之中，百花队长的最后一句话显得尤为清晰。
“我决定退役。”
记者会的后半段显得兵荒马乱，王杰希到场之后不少原本等着采访冠军队长的记者已经跑了出去。他们在找张佳乐。张佳乐呢？他怎么突然就退役了？为什么？因为输了比赛吗？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出于怎样的考虑？后果想过吗？百花怎么办？百花缭乱怎么办？
他们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可是他们谁也没找到张佳乐。
张佳乐从记者会的现场出来之后就从场馆后台的紧急通道离开了。这是百花的主场，他从第二赛季打到第七赛季，六年了，他一年在这里打几十场比赛。后台的通道他比很多工作人员都熟。他想走，谁也拦不住他。
而唐昊站起身来，在一车说不出话的百花队员之中走到大巴前排，把手里的那张账号卡递给了随队的经理。
“……百花缭乱。”开口说话的时候唐昊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厉害，他觉得自己几乎是无意识地说完了那句话，“刚刚遇上队长，他让我捎回来。”
最后那天晚上他们也没找到张佳乐，大巴车在场馆旁边停了很长时间，最后证明所有在场馆中的寻找都是徒劳。他们的队长跑了，没带百花缭乱也没带百花。
回到百花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唐昊回自己房间，发现门口蹲了个人影。邹远看到他回来了就站起身来看着他，他身上的慌张情绪一览无余，整个人看起来都手足无措的。
“怎么回事……”走廊上的灯不够亮所以两个人都没法完全看清对方的表情。唐昊怀疑邹远可能哭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颤抖的厉害，简直要说不下去，“唐昊你不是跟着队伍的吗……队长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就要退役了？”
“我不知道。”唐昊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简单而坦白的答案。“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全乱了。你先回去睡觉吧，明天再说。”
邹远点了点头，他站在那儿没动，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转身摇摇晃晃地往楼梯那边走。他还不是正式队员，宿舍不在这层。唐昊看着他背影，突然想起了张佳乐的话，钥匙往锁眼里插到一半，停下手：“邹远！”
邹远停下脚步回头：“嗯？”
“……没事。”要转达的话就在舌尖，却一转念又被他吞了回去。唐昊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说了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你早睡。”
他后来也没把那句话转达给邹远。不过就是对不起三个字，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完。可他不想说。和张佳乐最后一次见面的几分钟里的对话他没再告诉过任何人，战队里来问的时候他也只是简单地说，在洗手间遇上了，张佳乐托他把账号卡捎回去。没了。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往前跑，前面有个人影，追不上。然后跑着跑着，那个人突然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朝着他笑了笑。
这会儿看清了——谁知道隔了那么远是怎么看清的，反正唐昊认出来了，那是张佳乐。
然后那个人影就消失了。他前面没有人了。
可是他还是觉得前面有个人在。那个人影只是看不清了吧。很可能下一秒就会重新出现也说不定。
他在梦里忘了问自己一句，究竟是厌恶着那个人影的出现，还是期待着呢？
百花最为混乱的一个夏天就这样拉开了帷幕。而摆在所有人面前的首要问题就是，百花缭乱怎么办。
联盟里的弹药专家，除了张佳乐之外也有好几个。看起来从中择优选择一位来和对方的战队谈谈交易是个好选择。百花这边再三犹豫，然后试着接触了蓝雨的郑轩——四赛季出道，技术算是不错。要让他来接手百花缭乱吗？
结果对方表现得并不情愿，而百花方面也并没有过多坚持。
……说实话，他们也觉得郑轩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说的直白一些，根本就没有什么合适的选择。百花缭乱，百花式打法，这些东西简直是这支战队的灵魂。而一手创建了它们，能够把这一切运用到极致的还会有谁。张佳乐。只有一个张佳乐。
百花的高层在纠结了一周之后，把百花缭乱的账号卡拍到了邹远面前。
“你是他教出来的，就交给你了。”
那年夏休邹远和唐昊都没回家。前者是因为接手了新的账号，在正式进入联盟之前的这个夏天他有太多需要提升的地方。手里拿着百花缭乱，新的赛季里他就会是百花的队长，会是所有粉丝目光的焦点。他被强加了这份原本不属于他的荣耀，也被迫担起与之相衬的责任。
而唐昊，没人知道他是为什么也同样发疯似的加强了训练。他脾气不好的问题也变得更加明显了些。队里的人议论说大概是因为他和邹远关系好，从训练营就住一个宿舍的，现在应该是想帮朋友来承担一点肩上的重担吧。
看起来这样的猜测挺顺理成章的。唐昊和邹远，他们也的确经常走在一起。训练室，食堂，楼梯拐角。年纪相仿的两个人聊着无关痛痒的天。藉此来获得喘一口气的余暇。
夏休期的后半段里唐昊成绩提高的飞快——他似乎是突破了自己的瓶颈，一直以来缠绕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无形的锁链也被挣脱。进步被直白地显示在了训练的数据上。原本能和他战得不分上下的队员在他这儿再也拿不到胜利，而原本就赢不过他的人失败用时也越来越短。而这种状况直到第八赛季开始也并没有改变。赛季伊始，多少视线盯紧了百花等着看他们的表现，而唐昊的德里罗凭着自己及其强势的发挥迅速吸引了全部的眼球。单人赛连胜，然后转打擂台赛，多次一挑二。这样的光芒把外界的关注从百花缭乱的易主上也吸引开了一些。他的名字甚至开始被和林敬言放在一起。旁边的新闻标题永远够引人注目：谁才是第一流氓？
而百花队内的气氛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太多的改变。兵荒马乱的漫长夏日已经过去，又仿佛是从未过去。一大早去了训练室的唐昊看到邹远坐在那儿刷网页，上面全是百花相关的报道。最上面的一个窗口里，记者洋洋洒洒几千字，最后提出的问题是，现任的百花队长能够坚持多久？
唐昊觉得心烦，抢了邹远的鼠标，动作利落地关了所有的窗口。然后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等着开机的空暇里他清了清嗓子说，你别想那些没用的。
这话真熟悉，他说出口之后这么觉得。然后他隐约想起来，张佳乐对邹远说过类似的话。那次张佳乐又对他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是让他别冲的那么急吧。还说让他学学林敬言前几年的打法。
可是他怎么能不往前冲呢。
唐昊从自己的QQ列表里找到了战队经理的头像，双击打开，然后在窗口里敲了一句“今年新秀挑战赛我要报名”。
然后回车，他按得特别用力，响到邹远都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核心角色操作者替换，队内重心转移，按理说百花需要的调整时间远远不仅是一个夏休那么长。好在唐昊在这个赛季的表现实在太过优秀，说是称得上一线大神的水准也并不为过。百花的成绩挣扎了一下，大致还是徘徊在季后赛区的边缘，不优秀，但也绝不算是难看了。
而八赛季同期值得关注的事情也够多，嘉世的成绩一路直坠，叶秋退役，孙翔转会，一叶之秋易主。没有什么话题比斗神的归属转移更加吸引人的关注，而之前不久同样经历了易主的百花缭乱也会在讨论之中不时被提起。叶修如何张佳乐如何，孙翔如何邹远如何，嘉世如何百花如何。
不过这样的议论，对于唐昊的影响倒是十分有限。他把精力专注在了训练和比赛上，完全没有满足于现有的状况而是依然在不断地寻求更多的进步。队里队外有人说他恐怕是在在意自己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一线的实力，在百花却依然要被遮挡在张佳乐的阴影之下——没办法，这里是百花，张佳乐三个字永远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和这支队伍息息相关的人心坎上。不过唐昊自己，他连冷笑都懒得回应一声。他还有自己想做的事。全明星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挑战的是谁。
他不想输，他也不会输。
八赛季的全明星和之前的都有些不同，全息技术第一次应用，原本只在大屏幕上出现的角色仿佛都有了自己的实体。魔道学者的烧瓶和鬼剑士拉开的鬼阵在舞台上被投影，看起来比在屏幕上的样子更震撼了好几倍。唐昊候场的时候抱着手臂盯着台上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如果用百花式打法在这样的舞台上来表演一番的话，效果一定比其它的角色都要好。
那可是全联盟最绚丽，最盛大，最引人注目的……
然后主持人叫出了唐昊的名字。他握了握拳，抿紧了嘴角，然后大步地向台上走去。
……不，不是为了给那个人看。要站在这里的理由挺多的，百花需要被证明，他自己也是。或许那些家伙说得对，确实是他不想再站在张佳乐的光芒底下了，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靠自己的发挥去搏一把那个第一流氓的位置。
为了这个，礼节不重要。在他心里礼节也没重要过。他简直算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然后他打了一场完美的比赛。他做到了。
他对林敬言重复了一次以下克上，然后没有多看对方的表情就转身下场。他做到了。
你看，我做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向谁证明。
在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唐昊接到了来自呼啸方面的联络，询问他是否愿意在这个赛季之后转会呼啸。对方开出了很高的薪酬，也承诺了足够每一个身在唐昊位置的人会动心的条件——唐三打的账号，队长的职位。
而唐昊也并没有多加犹豫，他站在走廊楼梯间的窗前，面对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干脆地答应了呼啸的提议。然后他挂断电话，在原地稍微站了一会儿。他大概想了什么，不过也可能是什么都没想。他不知道。
然后他听到有人清了清嗓子，他转过头去看，邹远站在几阶台阶下面的地方，抬头看着他。邹远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尴尬，现任的百花队长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地把话说出了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呼啸。”唐昊也并没有再去掩饰，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示意，邹远就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两个，百花的两个年轻人，现在依然是这个战队里核心的两人，沉默着相对了一会儿，然后邹远笑了笑说：“那祝你去了之后发展的好。”
“还不确定具体会怎么着呢。”唐昊想了想，稍微露出了有些不满的神情，“在N市啊呼啸，那边气候不好吧。听说夏天特别热。”
“反正都整天在训练室里，有空调嘛。”邹远侧侧头，想了想，然后转开了视线，“你也走了……下赛季怎么办啊。”
唐昊这才想起来，刚刚的电话里呼啸不仅向他透露了对自己的待遇，也顺便提了几句百花的打算。他于是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听到的内容说了出来：“你别担心吧，呼啸的人和队里沟通过，说这边也有打算。”他向着经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扬了扬下巴，“好像想弄个狂剑士来。”
“……繁花血景吗？”邹远愣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我不是队长啊。”
他的称呼用错了，不过没关系。他们都知道那说的是谁。邹远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下来，唐昊也没再开口说话。张佳乐。这个人已经快一年没真正出现了。可是他们谁都忘不了他，谁都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又有什么好不能忽视的呢？唐昊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这么问了自己一句。他就要离开百花了。他不是弹药专家也不是狂剑士，他的荣耀角色是个流氓，说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和百花一贯的风格不合也没问题。他在这里的时间不太长，三年而已，而这三年里和张佳乐的轨迹重合的不过是三分之二。第一年里他是训练营的学员，第二年里他是个被新秀墙撞得晕头转向的新人，而第三年，第三年那家伙已经不在了。
窗外突然闪过了一道光，然后惊雷炸响，来的太快简直可以算是毫无预兆。唐昊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在那一瞬间里他忽然想起来，三年之前，张佳乐就是站在这里，在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而直到现在，那一瞬间在他的记忆里依然被如此完整地保存着，毫无褪色。
他转头看向窗外。
这是这个夏天K市的第一场雨。
End.
